方献夫道:“听完德球的五人一诺,老夫多有困惑,还请德球解惑。”连姊弟三人都意识到严世蕃绝非朋侪,遑论方献夫。他此行东楼的用意,明眼人都清楚,一是担心姊弟三人安危,二是试探,严氏父子的态度对解救闻人诠有着至关重要的干系。通过一番正面接触,他获得了很多信息,但这些信息的意图都太直白、太简单了,直白到自相矛盾、牵强附会,简单到漏洞百出、不可思议。在这番正面接触中,严世蕃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好像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却硬要做热心肠的滥好人,结果是越帮越忙,徒惹笑话。而事实上严世蕃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即便碰上不在行或没把握的事情,他也总能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些不可暴露人前的罅隙短板近乎完美地隐藏起来。所以,方献夫是真的有很多的吃不准和看不透,既有疑窦,便要询问,尽管问了也很难得到真答案,但假答案未必就没用,关键不在答案真假,而在问与答之间。回答问题是个技术活儿,提出问题同样也是个技术活儿。既然对方给出的信息直白且简单,那他便也用同样直白且简单的方式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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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道:“解惑不敢,方尚书尽管问来就是,德球自当知无不言。”
“查人、找人皆非老夫所长,连坐拥堂堂龙华教的东楼都查不出、找不到的人,老夫又如何能够?”方献夫直视严世蕃,淡淡一笑,“说到查人、找人,当世最擅长的两大行家当属锦衣卫和东厂,德球又正好与陆指挥使、张督公都交好。”
夏言和严嵩是对头,通常情况下,对头双方一方遇险,另一方能帮着排忧解难,只存在于这组对头做的是君子之争,不然另一方大体会是这样三种反应:弹冠相庆,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但夏言和严嵩这组对头,绝对不是君子之争,前者算不得真正的君子,后者更是十足的小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只是问题的重点在哪儿——是帮着查找凶手这件事情?是背后的凶手?是受害的夏言?是帮忙的严氏父子?还是别的什么?或是这些都是、都不是?
王亭相和严嵩虽无大的过节和矛盾,但也绝非一路人,严世蕃要找他,方献夫首先想到的原因是与他都察院前左都御使的官职有关。王亭相和王守仁在思想主张上多有不同,为人却十分正直,公私分明,官声德行素来有口皆碑,从未恶意针对过任何一名王门士子,闻人诠作为他的直系下属,对他也是敬重有加,二人于公于私往来密切。所以,闻人诠虽未曾向方献夫明言是否有将长城贪污告知王亭相,但方献夫完全能确定王亭相知道这事,甚至很可能还掌握了某些重要的证据和更为详细的情况。
严世蕃目光不闪不避,道:“实不相瞒,阎老早已下令将这两件事情列为龙华教要务,动用了举教之力;德球业已早早拜托了陆指挥使和张督公。奈何事情过去一月有余,依旧毫无所获。正好今日方尚书大驾光临,德球便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况且方尚书远不是寻常人可比,就算查人、找人非所长,但堂堂吏部尚书交际人脉之广泛、见地博闻之高明,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他的意思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道:“夏老失势,罢官返乡,难为德球竟还这般为夏老的安危上心。”
“不过是求一心安罢了。”严世蕃神情淡泊,口吻怅然,“夏老和家父乃是同乡,早在少年时代便已相识相交,说来德球该称乎夏老一声‘世叔’才是。后来他二人又先后步入仕途……”严世蕃似乎是口渴了,从侍婢手中的托盘上取过一杯香茗,缓缓呡了几口,“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眼他二人同朝为官已有数十载之久。早年间家父仕途不顺,得亏有夏世叔时常从旁助益提点,托夏世叔的福,家父这才能够站稳脚跟,有了为国为民尽上一份绵薄之力的机会;近年来他二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同,难免会起些争执,旁人多有误以为是他二人心生嫌隙,实则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纯属公事,并无半分私怨掺杂其中。如今夏世叔罢官返乡,家父倍感惋惜,每每念着往昔旧情,唏嘘不已,时常对德球耳提面命,叫德球多多帮衬着夏世叔。”
“严阁老果然重情重义,德球你亦是心地仁善之辈,你父子二人颇有古君子之风。”方献夫似乎也渴了,自行取了杯香茗,就近拣了张木椅坐下。
严世蕃带着自嘲和意外,淡淡一笑,道:“方尚书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德球自打记事起,还头一回听到有人拿古君子夸我父子二人。”挨着方献夫落座,“一时间叫德球有些不知所措了,惭愧惭愧。”
二人并肩而坐,言笑晏晏,氛围轻松随意,看着十分投机融洽,好似一对忘年交在闲话家常。
两片氤氲热气带着悠悠沁香,分别轻笼着一张肥腻的圆脸和一张松垮的长脸,朦胧中各自脸上的深意变得更深。大到肢体动作,小到眼神毛发,乃至依附于身体的衣袍鞋帽,处处都透着无尽的深意。
方献夫轻轻地拨弄着杯盖,间断的清细摩挲声中响起了漫不经心的话声:“追查凶手是为了情义,那找寻浚川先生踪迹又是为何?”
严世蕃斜眼望去,反问道:“方尚书以为呢?”
方献夫同样以斜眼对望,似笑非笑道:“老夫驽钝。”
相对无言。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赵文华打破沉默,“是我要找老师,至于缘由,这是私事,不便与外人道。”
方献夫一改温和状,哼声冷笑,抬眼直视,不掩鄙夷。
赵文华被看得浑身难受,表情短时间内几经变化,从傲然,到尴尬,再倒难看,最后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鸷,不自然的别过身。
方献夫对赵文华极尽毫不掩饰的鄙视,而当下一息目光重新落回到严世蕃身上时,神色又恢复如初,深沉而平和,道:“国宝兄所犯过失并非不赦之罪,皇上既然做了惩处,等挨过了这段时间,皇上的气消了,国宝兄自然也就没事了,雨过天晴,一切如昨。”
严世蕃面露难色,道:“话是这么说,可现下正值年关,偌大一个工部,公务何其繁冗,缺了冬官正印,诸多事宜处置受阻,徒增繁难,事倍功半,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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