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腊月廿三30

以欧阳璧锦为先锋的几位官员,轮番恭维敬酒,换汤不换药的车轱辘话,此起彼伏,俨然成了一场吹捧大会,可如果真把这些话当成废话听,那就大错特错了,往深里细细一想,就会发现他们在有意无意的引导着话题。

方献夫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不知真假的微醺配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同样用有意无意的方式将话题抛向严世蕃,他很清楚真正的交流对象是谁。

在宦海中沉浮多年的人,个个练就了出神入化的嘴上功夫,或者也可以叫说话艺术,像没话找话做到不出错还实用只是入门水平。无趣乏味的话题,从他们的嘴巴里说出,配以恰当的神情语气,不一定会变得生动有趣,但一定是深情并茂的,演什么像什么。明明中间只隔着一层几乎完全透明的薄纱,三两句话就能讲清楚,偏偏要弄得云缠雾绕,一个劲儿的在里面绕来绕去。这样的对话很低效,很虚假,甚至很丑陋,身为当局者,不管是否喜欢这样的对话方式,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对待。

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很难理解的,比如说姊弟三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们听过的所有的恭维客套、奉承吹捧、逢场作戏、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听到的多。闻人姊弟很想出去透透气,古今更想。

空话连篇中,必有所求。

这一次双方所求的,是对方能先挑明话头。

方献夫能做到像吏部尚书这种级别的职位,已经充分说明了他非常人,背后之路可不是单单几句才干出众、学识渊博、投机取巧就能说得清的;严世蕃年岁虽轻,能耐可不小,其父严嵩真正平步青云也是在他能够独立理事之后;欧阳璧锦、王杲等人较之方、严二人有所不及,却也绝非泛泛之辈。

这样一群善于扯闲篇的好手坐在一起,空话滔滔,永无止境。

无休止不是他们的目的。

沉默少言的阎浩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随手将酒盏往桌上一放,动静很小,足够引起同桌众人的注意。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献夫,道:“佛会如何?”

“佛门大会,高僧云集,佛音浩荡,妙语连珠,字字珠玑,言之凿凿,开眼澄心,叔贤能亲睹此等百年难遇的佛门盛会,真乃生平一大幸事。”方献夫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少了阎老您这位佛学大师。”

阎浩淡淡一笑,道:“闻人诠在诏狱。”

姊弟三人闻言一激灵,面面相觑,揪心暗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吗?”

方献夫瞳孔微缩,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多少还是觉得这个切入显得有些过于直接而突兀,稍作沉默,平静说道:“叔贤知道。”

阎浩重归品酒养神的状态中,他爱看热闹,却不爱凑热闹,就算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事情,他也会习惯性地行走在出与入的边缘,时而清心寡欲如一代高僧,时而欲壑难填如一方枭雄,总叫旁人捉摸不定,又忍不住去捉摸。他只讲了两句简单的话,拢共十个字,便再不多言,十个字已经足够了。

只要表达的足够准确,领会的足够到位,即便是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然足够。

“圣上重道,方尚书好佛。”比阎浩还要沉默寡言的赵文华开口了,眼底透着一抹幸灾乐祸,并将这种情绪体现在了话语中,“今时佛会正酣,方尚书中途离场赶至东楼,想必是为了闻人诠,果然是手足情深。”自方献夫到场后,这是他第一次说了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

嘉靖六年初秋,shao兴府会稽山香炉峰,诞生了一场震惊仕林的论学,世称“会稽论学”,又称“心气之争”、“二王之争”。其时慕名而来之人难计其数,将整座香炉峰围得水泄不通,当中不乏成名大儒、当世文豪。而论学主角只有两个人,一个叫王守仁,另一个叫王亭相。

王亭相何许人也?

世人敬称“浚川先生”,年岁与王守仁相仿,早在嘉靖十二年便已累官至都察院左都御使,直到八年后的秋天,受郭勋案牵连,免官返乡。

为人,他嫉恶如仇,一身正气;为官,他廉洁奉公,敢于同权宦斗争,针对皇朝各大弊端,在教育、防务、反腐、律法等问题上提出诸多举措,积极大胆主张改革;治学,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倡习唐诗,位列名噪一时的“前七子”之一,儒家气学集大成者,指摘理本论是伪儒学,批判心本论是异端,强调气本论是儒家正统。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一位正直良善的好人,为国为民的良臣,学识渊博的大儒。

何为气学?

顾名思义,是以“气”为核心的宇宙结构说。元气之上无物,故元气为道之本。有虚即有气,有气即有道。元气者,天地万物之总统。元气化为万物,万物各受元气而生,皆从元气而化,盖由元气本体具有此种,故能化出天地、水火、万物。

论学长达一昼夜,最终王守仁赢得了胜利,从而彻底奠定了阳明心学的主导地位。

小主,

王亭相虽然输了论学,但并不气馁,依然有很多忠实的追随者,不遗余力的弘扬着气学思想主张。在诸多学生中有三位是他十分器重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叫赵文华。

嘉靖八年春闱会试,严嵩和方献夫任主考试官,评阅考卷期间,有两位同考试官对同一份考卷产生了分歧。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是争论到面红耳赤也不奇怪,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评卷者既是人,便离不开各人的喜好偏向。两位同考试官争论不下,于是便将考卷呈交严、方二人过目定夺。不想二人的分歧更大,几乎呈两极化,严嵩认为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经世佳作,方献夫则批判为异端妄言,二人通过对比评阅、词句评阅、证据考察评阅、经义衡量评阅等多种评阅法,各有一套上得了台面的说辞。

有分歧是很正常的,评定文章的好坏本就是见仁见智,理由依据多样化,但这件事情并非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

通过对考卷的弥封和誊录,阅卷者很难直接认出考卷出自哪位考生之手,严嵩和方献夫还是认出来了——赵文华。他这份考卷上的文章在不跑题的前提下巧妙的融入了气学思想主张,并顺带批判了一把阳明心学。不可否认,严、方二人在这件事当中都掺杂了严重的私心,严嵩既不是心学的拥护者,也不是气学的追随者,他看重的只是赵文华这个人;而方献夫做为心学的嫡系传人,容不得他人对心学有丝毫不敬。

从狭义层面讲,科举始于隋朝,经过漫长的发展,到明朝时期,至少在流程上一直是呈良性进步的。从考卷的保密,到考卷的客观批阅,加上考卷相互间的优劣比较,明朝科考几乎是做到了最大化的严密和公正,应考者的实际能力与水平,很难因考试官一人的好恶而失去公允。严嵩充分利用这一点,竭力周旋,最终让赵文华将将取中。

事情很快便传播了开来,议论四起,不断发酵,引发了新一轮的心气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