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零一四年夏天,我去南京出差,再一次遇见了徐香织,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大喊我的名字。事隔多年,我没想到能再次见到她,还是在这种特别的地方。
本来和项目方签订完协议就要离开的,北京那边还有几个事情要落实。得知协议签署完毕,合伙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微信,就跟催命似的,说什么除了我没人搞得定那个铁血老娘们。我心里骂王八蛋,说了几次前期工作做细致就是不听,结果还得我拉下脸去跟人赔笑。
可酒店退了房临出门却起了暴雨,怎么都打不到车,眼睁睁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航班耽误了。跟合伙人通电话,告知我这边的情况,说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要么你改约时间,要么你想别的办法。合伙人说时间肯定改不了,你不知道这大姐身后还有多少人盯着。我说那你们自己想法子,我现在是没辙了。合伙人在那边连骂了几句我操,我直接挂了电话。
坐在酒店大堂,看着窗外的大雨,正想着是订高铁回北京还是去哪里打发打发时间,李牧格正好打电话过来,问我离开没有。我实情以告,他在那边哈哈大笑,说那正好,可以叫几个人放浪一下。下午四点多我们碰了面,连他两个朋友,大家痛快喝了一场,半醉不醉,李牧格说一起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澡。他说秦淮河风光依旧。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路边找了一辆车,四个粗壮的老爷们一起钻进来,车里顿时拥挤不堪。他报了一个地名,那个司机嘿嘿笑了几声,走了快一个小时,车子停在了一个陈旧的巷子外面。巷子很窄,只够一辆车通行,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看不甚清楚,只觉得破败陈腐的厉害。李牧格说,别看都叫京,南京和北京还是有区别的。他一边笑一边说,你别看这个地方破,里面别有洞天。我跟在他身后,踩着地上的积水走了几百米,拐进一个仿古建筑的院子之后豁然开朗,灯光璀璨的不像话。
进包房之前,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的响起,又是合伙人,说是铁血老娘们那边的情况不好办,问我下一步怎么做。我捂着有些发胀的脑袋,又来到楼下大厅,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合伙人听了我的话特别不爽,说什么叫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他妈的这态度不对。我听了态度两个字也跟着不爽起来,多日来的劳累和烦躁一股脑儿迸发,二人大吵一架。挂电话的时候,我问候了合伙人的母亲。
合伙人愤愤不平,大声说那是你丈母娘。
其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说不上三天两头,跟例假一样,一个月里总少不了几天。但是争吵过后大家还是笑脸相迎,该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照合伙人的话说,大家在一起又不是处感情,都是为了做事嘛,吵吵架很正常。
挂掉手机,我心中还是气愤难平,差点把手机砸到墙上,为了平复情绪,我点了一根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拿着手包的女人在雕花大门那里大声叫我的名字:“何永平?你是何永平吗?”
我喷出灰色的烟雾,看着叫我名字的女人在闪烁的霓虹灯下转换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让人看不清楚。我走近一些,疑惑的看着她:“您是哪位?”她快几步走过来,深色的旗袍伴随着咔咔的脚步声摇曳生姿。那个女人带着让人炫目的香味几乎是冲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是徐香织呀,你不认得我了?”她一双眉眼画的漆黑,脸上涂着白白的粉底,嘴巴血红耀眼。徐香织?眼前的这个人很难让我和那个笑意怯懦的徐香织联系起来。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你是何永平对吧?”
我说我是。
她有些着急:“你是何永平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那时候我坐在你前面,你给我画梅花,还给我捐过一百块钱。”
我看着她脸上的焦灼,一瞬间有些发懵,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百块钱的事情我记得,可是梅花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她拍着我的手:“你到这里来干嘛?”
我丢了烟头说,跟朋友来玩。
她有些慌张:“那是那是,到这儿来都是玩儿来了。”
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就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但是这句话问完我就后悔了,在这里的女人还能是干什么的。好在这时候李牧格在上面喊我,你他妈的干嘛呐,快上来。
我看着眼前的徐香织,眉目描画的很精致,但是难掩眼角的皱纹和神情中的疲倦。我跟她说:“朋友叫我上去。”
她似乎有些不舍,拉着我胳膊的手使上了力气,又觉得不太对,飞快的放开,嘴角抽动了几下说:“你这就上去吗?”
我心中不知道哪里来的惆怅,脑中却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只好说道,这就上去。她看了我几眼,又退一步,点点头说,好,你上去吧。
我也退了两步,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觉得怎么都得说点什么,可是终归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李牧格又在上面喊,我连说来了来了。李牧格说,你怎么这么墨迹,遇见相好的了。我点点头说,遇到一个朋友。这时候,徐香织在下面又喊了一声:“哎,何永平,你在哪个房?”我愣了一下,李牧格往下看了一眼,帮我回了一句春水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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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格进房间之前,疑惑的问我,看不出来你还认识徐姐,不简单不简单。我不置可否,什么都没说。
春水瑶很大,从前到后站了十几个小姑娘,统统穿着剔透的旗袍。李牧格说旗袍比制服来的过瘾,这可是六朝古都。说着话的工夫把手搭上了一个小姑娘的胸脯。那个小姑娘报以羞赧的笑容。高中同学说,试试南艺的手感,不过说好啊,客我请,炮费自理啊。一席话说的小姑娘们都嘻嘻哈哈的。
李牧格招呼大家,坐下坐下,你们这些小姑娘别站着了,全都坐下,有会唱歌的唱首歌听。一时间喧嚣声起,满屋子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音乐响起,屋子里面的人仿佛被网子兜起来的鱼儿,个个都变得滑溜溜的。
不知不觉间,又灌了许多酒下去,我一边抽烟一边跟她们划拳,一个背影却不停的在我脑中闪烁。李牧格举着麦克风唱跑马溜溜的山上,烟雾缭绕中,周围乱作一团。
我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不停,是合伙人打来的。我拿着手机出了包房,在过道上接通,问合伙人到底要干嘛?合伙人的声音在那边时断时续,我怎么都听不清楚,直接把手机关了机。旁边的小姑娘问我去不去洗手间,我说去。到了洗手间,扶着女人屁股样子的尿桶我哇哇狂吐。吐完之后洗了一把脸,脑中浮现出徐香织的样子,一会儿浓妆艳抹,一会儿素净如溪。我顿时心里难过起来。
2
我和徐香织是初中同学,但仅仅相处了初二那一年。初一结束之后分班,我和徐香织分到了一个班级。她就坐在我正前方,披着一头瀑布般的黑直秀发。别的记忆几乎全都模糊了,唯独她的头发,真的是又黑又直,美丽的不行。那时候的徐香织不怎么说话,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神采,眼波流传就是风情。可惜那时候不是很懂。
徐香织成绩一般,不好不坏,名次也是不上不下。老师也很少找她提问题,就算是提了问题,不论对错,她回答问题的声音也是蚊子般细不可闻。记忆中她也没和谁发生过冲突,所以更谈不上吵架打架。只是有一次纪律委员的钢笔丢了,诬赖到她头上,才分辨了几句。纪律委员是个黑胖的姑娘,长得不好看,说话嗓门很大,特别爱打小报告,在班级里极不讨人喜欢。
徐香织家里很穷,穷的从秋天到春天只穿一件外套,连裤子也只穿一条。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无论徐香织怎么分辨,纪律委员口口声声说是徐香织拿的,还说她亲眼看到了。徐香织只是说我没有,别的什么都不说。纪律委员说,那好,既然你没拿那你发誓,如果是你拿的钢笔,那你死爹死妈。徐香织没有发誓,也不承认钢笔是她拿的。纪律委员说,既然不是你拿的那你为什么不发誓?徐香织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小黑胖妞。
同桌有些看不下去,跟我说纪律委员就会欺负老实人。我就和纪律委员说,她说不是她拿的就不是,你让人家发誓干嘛?
纪律委员咄咄逼人的架势早就有人看不惯了,我开口说了话,别人也都跟着附和起来。纪律委员只好悻悻然作罢。
那件事情之后,徐香织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说“何永平,谢谢你”,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给她回了一张“不用谢”。可是就这件事情也被纪律委员盯上了,打小报告给班主任说我和徐香织传纸条。
班主任不讲理,上晚自习的时候把我和徐香织找去了,说是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年纪,不要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当时我很气愤,和班主任分辨了几句。班主任义正言辞的告诉我,是有同学发现你们的问题这才报告给我,你不要以为这是空穴来风。
不得不承认,人言可畏。自打班主任找过我们之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问我一个问题,你和徐香织好上了?当然,那时候对于一个保守落后的小镇还没有恋爱那么高级的词汇,就算是出现,也是出现在老师嘴里的早恋。但我对于这种无休止的问答很是反感,更不敢承认和徐香织有什么关系,甚至于在心里对她都有了一些排斥。此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触碰都没有。
以后的日子,她依旧沉默寡言,我依旧做着我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转眼就到了冬天。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飘飘洒洒的下了两三天,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特别是教学楼前的甬道,因为走的人多,雪被踩的又脏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不知道那个坏小子出的主意,又在踩的结结实实的路面上泼了两桶水,那路简直没法走,一步三滑。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一群熊孩子在那条路边等着,看那个女同学远远走过来,就故意往他们身上撞,没撞到的也会失声尖叫。撞到的就会摔倒,爬起来对我们就是一通追逐打骂。我们则是边跑边笑,实在是讨厌的很。
临近上课的时候,徐香织低着头远远的走了过来。本来都准备回去的几个人,把眼睛一起放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同学说,何永平,你敢把徐香织撞倒吗?徐香织身上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腿上套着打着布丁的棉裤,傻笨傻笨的。我看着远远走来徐香织,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但是面对几个熊孩子的质问,我还是回答说那怎么不敢。几个人怂恿我,那你去呀。我看着他们说,马上就要上课了。几个人嬉皮笑脸的说何永平你肯定对徐香织有意思。我分辨说没有。一个同学说,怎么别的女同学你敢撞,徐香织你就不敢。别的孩子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我听了他们这么一说,转头就对着徐香织走去。
小主,
徐香织低着头,很小心的在冰雪上走着,步伐很小很轻,仿佛害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就在我经过徐香织边上的时候,身子故意一歪,重重的撞在徐香织的肩膀上。徐香织一个趔趄,身子重重的倒冰渣子上,滑出去好远。看着徐香织摔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突然难过起来,很想过去把她扶起来,可是看着不远处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我脸上也堆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向那几个家伙跑去。
跑到教学楼走廊下面,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徐香织正两手撑着地艰难的爬起来,随着预备铃声的响起,一瘸一拐的向教室走来。我先回到教室坐下,徐香织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依旧一瘸一拐,头发上都是碎裂的冰渣。她走到我跟前,依旧低着头,就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一节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时不时的看一眼前面的徐香织,内心苦涩郁闷。反复挣扎了许久,想给徐香织写个纸条道个歉,可每当笔落到纸上,就感觉好多人都在看着我,终归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可终归没有。第二天的时候徐香织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来。一个人问我,何永平你是不是把你媳妇摔傻了。我揪过那小子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可最后还是被人拉开没打成。没想到被班主任进来瞧见,把我们两人好好收拾了一顿。
第三天是周五,还是没有看见徐香织,我的心有些慌乱。班主任晚自习上说,徐香织前两天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办法来上课了。还特别强调了徐香织家庭很困难,没有爸爸,妈妈生病常年卧床云云。当时我听班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的懊悔无穷无尽袭来,只想狠狠的给自己来几巴掌。班主任说话的过程当中,无数次我想跟班主任说徐香织是我给撞倒摔的,可究竟没说。下晚自习的时候,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来找我,说想给徐香织捐助点钱。我说我就是个历史课代表,这事儿你应该跟班长商量,你找我干嘛?胖丫人说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嘛。
募捐进行的很顺利,大家你一块我两块的,很快就捐了一百多。周六的时候,我特意骗母亲说买书要了一百块钱,交给同桌让他帮我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捐的。谁知道他拿着一百块钱跑到讲台上,大声说道何永平给徐香织捐款一百块。大家听了他的话,顿时鼓起掌来,吹口哨的大声叫唤的什么都有。那一刻我羞愧极了,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还专门提名表扬了我一下,不过最后他画风一转,说现在的是学习的好时候,千万不要早恋。同学们再次哄堂大笑。回忆起来,那是我所有青春期中接受到最严厉的嘲笑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会儿觉得并不丢人。
班主任表扬之后,提名让班长副班长纪律委员还有我,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去一趟徐香织家,把捐助款项送过去。路上顺便买一点水果什么的。那一路上,也许是我人生走过的最长的路径之一,自行车行驶在田埂上和石渣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我觉得无比的焦灼。见到徐香织怎么说,见到大人怎么说,她要是留我吃饭该怎么办……无数的问题困扰着我,可是真等到了徐香织家里,所有的问题全都消失的殆尽,只剩下了惊讶。徐香织家真的是太穷了,除了一座茅草房和一只狗几只鸡,真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围墙都是玉米秸搭建的。
班长在外面喊,徐香织在家吗?随着一声清脆的答应,徐香织拄着拐棍从那座茅草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待看清楚来的几个人之后,却又转身回了屋里。我们几人在外面互相看了看,却没想到是这种局面,大家也都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其余三人让我去叫门,我踌躇了好久,才进到院子里,喊了几声徐香织。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难听。过了一会儿,黑漆漆的木门才慢悠悠的开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从门里跑出来,流着鼻涕对着我们傻笑。徐香织拄着拐棍跟在男孩后头,一瘸一拐的,声音一如既往那般小:“你们进来坐坐吧。”
我们几个进了屋,却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熏了出来。那味道里包含了中药、屎尿,还有其他的什么味儿。徐香织脸上也说不清楚什么表情,让那个小男孩给我们搬板凳坐。小男孩倒是挺乖,把小板凳往外搬。班长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班主任得知你的情况,号召班级捐款,这是钱和捐助名单。说着话,把钱和名单递了过去。徐香织只是细声推脱,屋子里却传来伴随着咳嗽的女人声音:“哎呀,真是太感谢同学们了。香织,快让同学们进来暖和暖和。”那声音嘶哑无比,却显得那么虚弱。班长推脱说还要上课,祝愿徐香织身体早日康复。屋里的女人还在客套,说吃了饭再走。几人更是推脱,赶紧走了。
小主,
蹬上自行车往回走,我看到徐香织身单影只的站在破落的院门口,那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吹的随风飞舞。回去的路上,班长一边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叮铃铃一阵乱响,一边说,何永平,你媳妇家真穷,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我说滚你妈的。他们三个一起哈哈大笑。
一直等到过年开学,徐香织才回来上课,她依旧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腿上套着打补丁的棉裤。看到她回来我心里非常高兴,全班同学也都报以掌声。大家鼓掌的时候,同桌用肘子捣捣我,你媳妇回来了。徐香织的那件外套一直穿到四月份,脱掉那件外套,我发现徐香织穿了一件崭新毛衣,脚上也新买了一双新球鞋,虽然都是很便宜的那种。没人问她新毛衣和新球鞋是哪里来的,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还有人告诉我说,何永平你这一百块钱捐的不冤,人家都穿上新衣服了,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我骂他我要跟你妈结婚。那小子也不生气,哈哈大笑。
事实上徐香织并不仅仅是穿了新衣服,还买了新书包和新钢笔。扎头发的也不再是毛线,而换成了好看的头绳。从上到下徐香织身上都换发出来不一样的气息,同桌说何永平我有点嫉妒你,要不你把徐香织让给我怎么样?我对同桌说,我可以让给你……后面还有半句,就是让你妈嫁给我。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徐香织却回到了座位上。
回到座位上的徐香织一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回头骂道:“何永平,你真不要脸。”谁知道一句话骂完,徐香织却笑了。转身趴在桌子上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
那个四月,徐香织吸引了全班人的眼球,甚至还收到了好几封高年级孩子的情书。徐香织当着送情书人的面,把那些叠的美丽的纸张撕得四分五裂。其中送情书的就包括纪律委员。
为此纪律委员脸上很是挂不住。为了挽回面子,她喝斥徐香织,大家给你捐钱是可怜你,不是让你买新衣服的。徐香织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争辩道我没有那大家捐款的钱买衣服。纪律委员不依不饶,那你说你这些新衣服从哪里来的?徐香织说这是她大姨给买的。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根本不信,说徐香织你真会骗人,上次就是你偷的我钢笔,现在你还想赖账。说到这里,胖丫头还信誓旦旦说徐香织你买新衣服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徐香织一个劲儿的摇头,说我没有。我听的不耐烦,说既然捐了钱给人家,人家爱买什么买什么,你管得着吗?
我说完这句话,全班人都跟着起哄。胖丫头也跟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俩好上了,要不你也不会捐一百块钱,真不要脸。胖丫头这句话没说完,我把一瓶的墨水直接冲她泼去,泼的她一身黑乎乎的。胖丫头愣了一会儿,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小跑着出去了。胖丫头跑出去之后,同桌说你完蛋了,胖丫头又去告状了。我说她去告状告呗,你当我怕她呀。徐香织坐下之后,转过身看着我说,何永平谢谢你。全班的人再次起哄,徐香织的脸红成了一个大苹果。
班主任自然再次把我批评教育了一顿,并且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胖丫头道歉。我说我拒绝道歉,班主任说不道歉不行,你不光得道歉你还得叫家长。我不敢叫家长,因为父亲性格暴虐,他真来了我少不了挨揍。
我父亲是出了名的暴虐狂,我弟弟三岁的时候因为打翻了一盘烧鱼,被他提着脚脖子抡起来差点摔死。我小时候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四岁的时候他给我钱买了一包炸果子,我嘴馋,把包炸果子的纸包咬破了一点口子,被他拎着脖领子从河岸上扔到了河里。平常没事干了,拿个棍子揍我一顿那是常事。我母亲也经常挨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自从读了初中我很高兴,因为每周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最害怕的是放假。不过自初二开始,放了假我就骑着自行车跑出去找同学玩,一玩就玩上十天半个月,实在是不愿意回去。
但是班主任不答应,他的理由是我这次犯的错误实在无法原谅,如果不叫家长那这个学就别上了。不上学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上学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个疯狂的父亲,更何况不上学我只能回家,然后时不时被揍上两顿,想想我就害怕。两权相较,我踌躇着让母亲去学校一趟,可惜母亲是个笨蛋,她把我的话转达给了父亲。
次日父亲就到了学校,听了班主任的控诉之后,果然没让我失望,在办公室就把我开了瓢,鲜血顺着我额头往下淌。父亲好歹被老师们七手八脚拦住了,不然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英语老师把我送到诊所缝了三针,伤疤现在还在。缝针的时候我听见针线穿过头皮发出次啦次啦的声音,很是恐怖。不过那次之后,我也有收获。这个收获就是,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班主任在没再让我请过家长。
脑袋上缝完针,班主任本意是让我回家休息,我吓坏了。赶紧向班主任保证以后再也不犯错误,并且同意给胖丫头道歉。班主任眼神深邃的看着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歉就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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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回到班级,伤口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涨一涨的痛,上衣还留着黑红的血渍。全班同学看到我的样子都哑口无声,同桌义愤填膺,说班主任怎么可以把我打得这么惨。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摇摇头说是我父亲打的。同桌听了我的话,满脸的质疑。下课后好几个同学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同桌说班主任让他请家长,何永平爸爸来了,就被打成这样了。几个孩子都是不可置信的问我,你爸怎么打你这么狠。当时听了他们的话,我眼泪止不住的流,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晚自习的时候,徐香织回头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回纸条说没关系。徐香织又回纸条说你伤口还疼吗?我说一点儿都不疼,还在纸条上画了一个笑着的小狗。
第二天早读课,徐香织给我拿了两个煮鸡蛋,用作业纸包着。然后笑着说让我快吃。我捧着热乎乎的煮鸡蛋,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又酸又甜。这辈子除了我母亲,再也没有人给我煮过鸡蛋吃。想到这里眼泪差点又掉下来。我给徐香织写纸条说谢谢你,鸡蛋真好吃。徐香织说没关系,明天我还给你带。
一九九五年春节后的那个三月,整个都是煮鸡蛋的鲜腥味道,同桌说我放屁都是鸡蛋味,特别臭。我说我就喜欢臭味,你管得着吗。我说这话的时候,看到徐香织在前面笑。那段时间好多同学都来开我和徐香织的玩笑,有人说徐香织我也想吃煮鸡蛋,有人说何永平你媳妇煮的鸡蛋好吃不,有人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他们开的玩笑我一点儿都不生气,徐香织也不生气,我看的出来。那段时间的徐香织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回答问题的声音也响亮了不少。
四月初,学校组织了一次踏青,去临县的一个公园游玩,我和徐香织还拍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中间离着半米多的距离,徐香织笑容甜蜜,我一本正经。第二张是同学们把我们推在一起,脸挨着脸,徐香织面色绯红的低着头,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傻笑。洗照片的时候班长还特地洗了三份,其中两张贴在学校春游栏里。我拿到照片的时候特别高兴,偷偷夹在日记本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可惜后来日记本不知道哪里去了,连着照片都丢了。
后来想想,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以后再没有那种甜蜜而羞涩的感觉,成绩下降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有时候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都想带着徐香织到一个无人能至的地方生活算了,生几个小娃娃,养几只小狗。我相信那时候的徐香织也有这种梦,可梦这种东西终归是要醒的。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脑袋上的伤疤痊愈,因为伤疤痊愈了就没有煮鸡蛋吃了。可事实上还没等伤疤痊愈,我就没有煮鸡蛋吃了。
春游之后不久,徐香织突然就不来了,连同她的煮鸡蛋一起悄然不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看着前面的座位怅然若失,直到我前面那个位置被别的同学填补。我不明白徐香织出了什么事情去了哪里,脑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想,其中包括死亡和逃离,还有更多无法言语的。但是最终得到的却是徐香织退学的消息,这个消息还是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告诉我的,这让我越发讨厌她。
3
徐香织退学的原因不言而喻,就是穷,穷的连鸡蛋都是奢侈品。徐香织每天给我吃的两个鸡蛋,是他们家主要的营养品,以及收入来源之一。她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得知她把鸡蛋给我吃了之后,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根棍子把她打死,虽然她母亲很感激我捐助的一百块钱。
五一劳动节之前,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徐香织。在她家门口东张西望好长时间,想张口叫她的名字,又怕她母亲听到。我看着她家的小狗进进出出家门好几回,直到炎热太阳照到正午,我才觉得是真没希望见到她了。我失望至极,骑着自行车转身离开,就在拐出她们村口的时候,却看见西边田间的一条小路,一个熟悉的人影缓慢的走了过来。我心中激动万分,自行车一歪,闯进了即将成熟的麦田,摔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等我从麦田中爬起身子,徐香织已经跑到了我跟前,她看着我一头一脸的麦叶杂草,哈哈笑了起来,一头黑亮的长发在阳光中飞舞。我也跟着笑。笑完了,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说,胖丫头说你退学了,我就想来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失落,又笑起来问我,你头上伤好了。我用力点点头,说,多亏了你的鸡蛋。徐香织展颜一笑,我顿时觉得整个麦田都开满了花朵。她示意了一下胳膊上挎的篮子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把兔草送回去。
我说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徐香织回来的很快,身上换了件洁白的的确良衬衫和一条褪色的花裙子。脚上也穿了一双绣着红花的黑布鞋。头发也从新梳了一个辫子,脑门和鬓角整整齐齐的。还给我带了一块她自己做的面饼,我尝了一口,有点儿硬。
小主,
徐香织说,饼是她自己做的。
我说,还挺好吃。
我们学校边上有条公路,路两旁种了几排水杉树,那天中午,我们就在树林中走了好远。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样,我们就是顺着水杉树走,一路往北。我能说的事情不多,她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情。她说他的父亲是入赘到他们家来的,长得很高,眼睛很长,眼睫毛也很长。父亲性格温和,喜欢笑和吹口哨,还教她唱歌。去田里干活的时候也带着她,把柳树上的柳条折下来编成帽子带在她头上遮阳,还在帽子上给她插许多野花。春天来的时候,还会把杨树枝条砍断一节制成哨子给她吹。没事的时候还带她去抓鱼,还抓青蛙和泥鳅,有一次还抓了一条大鳝鱼,吓得她哇哇大哭。徐香织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完全和在课堂上沉默寡言的那个人不一样。
“可是外婆和妈妈不喜欢爸爸,说他没有本事还吃得多,还用很难听的话骂他。外婆还打他,用鞋底和木棍打,常常是没来由的。有好几次我都看到父亲脸上被打出血,身上常常又青又紫。弟弟出生之后不久,父亲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父亲离开不久,外婆就去世了,只剩下卧床的母亲和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徐香织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流满了眼泪,她说,如果父亲在身边的话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跟她说起来我的父亲。她听了之后定定的站住,轻轻的说道:“何永平,咱们一样可怜。”我记得那天的夕阳,把天上的云朵和徐香织的脸庞照的红灿灿的,非常美丽。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具体的内容记不清楚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徐香织身上温暖的香气,还有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从公路拐进她村子的路上,我牵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软冰凉,就像是山间清澈流淌的小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我们手牵着手,就那么轻轻的牵在一起,谁都没有加重力度,也都没有松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去看对方。耳中能够听到的,除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就是自己沉重的心跳。直到太阳沉甸甸的落下,林间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她轻轻的把满是汗渍的手抽离出去,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说她要回家了。我挠挠满是汗渍的脑袋,分外不舍的嗯了一声。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条树林里的小路很长,仿佛漫无边际,小路两边永远充斥着花草和树木的清香。每次分别我都希望太阳永远不要落山,好让我们一直走下去。可是太阳总会落山,鸟儿总要归巢。那个青春懵懂的年代,我所思所想的,永远是下一次见面,以及回忆她每次说话时的眼波流转,还有林间细碎阳光照射下,她脸上清晰无比的绒毛。
4
那天之后我们常常见面,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拉着手在路边的树林里行走。有时候她会哼唱起来什么歌儿,像《兰花草》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只记得她的歌声很优美,但是要说起来具体优美的地方,却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们经过一片树林,就在那片树林中坐了下来。阳光照射到树梢,漏下来一些光点,落在铺满了绿草的地上。迎着这些光斑,徐香织躺在草地上,头发散落成均匀的一片。徐香织用手挡住阳光,幽幽的说道,我希望我妈早点死去。
我问她为什么。
徐香织说,她死了我就不用挨她打骂了。她骂人实在是太难听了。
我问徐香织,你妈怎么骂你的?
徐香织说,她骂我贱货,还说我活着没用,让我早点死了算了。
我静静的看着徐香织,说,我也想让我爸死了算了。
说完这句话,徐香织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拍拍身边的草地。我明白徐香织的意思,她是让我躺过去。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我小心翼翼的躺在徐香织身边。她轻轻的拉过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手上传来了温暖和柔软,我却紧张的冒了汗。
那天我们在草地上紧紧拥抱,直到一只羊到了我们身边。放羊的是个红脸膛的老汉,他举着烟袋,对我们嘿嘿的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巴。我被老汉吓得心脏嘣嘣跳,徐香织却镇定的很。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跟我说,咱们走吧。
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徐香织身后,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到现在我都能想起来那片树林的样子,以及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可惜我和徐香织就去了那么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去过。从那天之后,我和徐香织约会的地点变成了粮库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