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妮丝这么一说,埃德蒙也想起了当初她刚刚到希腊的时候,在艾格隆的欢迎宴会上说过和姐姐的故事,想起了那感人的回忆,更想起了艾格妮丝当时的泪水。
这个年代兄弟阋墙的故事早已经屡见不鲜,但是这对姐妹真的感情深厚,非同寻常。
“让您见笑了,伯爵先生。”也许是因为尴尬,爱丽丝的脸更加红了,“说起来,那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很多回忆至今还历历在目呢……如您所知,我们当时是流亡者,我们的父母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各自的父母仓皇带着逃离法兰西了,在多年的流亡当中早已经失去了所携带的少量财产,而他们结合之后,又缔造了一个多子女的大家庭,所以算起来的话,我们应该是流亡者三代了吧?我是长女,从出生的时候就过着一无所有的日子,我父亲还见过我们祖辈富贵时的样子,会跟我讲过去我们家的煊赫,但是在我听来,那简直就像是遥远的童话一样虚幻……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曾经那样富有过,更加不敢奢望我会有机会再经历那样的生活,我自从懂事起既要帮助父母补贴家用,也得抽出时间照顾弟妹,生活并未奉送给我多少希望,我只觉得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意大利人,过完贫苦的一生。”
伯爵欠了欠身,为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表示遗憾,然后爱丽丝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未为此哀伤。
“好啦,这种闲话想必您也不爱听,我只是描述一下我当时的心情而已。说实话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确实庆幸自己摆脱了那样黯淡无光的日子,但是我绝不会觉得那是耻辱……”爱丽丝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总之,当时我才几岁,就已经承担起了命运交给我的重担,我拼了命地干活,白天去卖手绢和织锦,晚上帮着母亲和奶奶裁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埃德蒙-唐泰斯静静地听着,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毁掉了此时的气氛。
他并不是为悲惨所打动——他自己经历过的悲惨就已经足够沉痛了,这点程度的“悲惨”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他真正被打动的是,是爱丽丝夫人娓娓道来时那种优雅、温和甚至客观的态度。
她并不忌讳自己庆幸家族翻了身,但也并不像很多流亡贵族一样对当时自食其力那些穷困的日子引以为耻,她甚至还有点小小的骄傲——因为这副瘦削、稚嫩的肩膀上,曾经承担了照顾弟妹的重任,并且她全力以赴地做到了。
他的故事跌宕起伏,充满了悲剧和戏剧;但是他人的故事也同样如此,他们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虽然未必残酷到令人发指或者辉煌到令人无法直视,但是同样具有感染力。
“我们言归正传,那时候是1814年——嗯,也就是帝国的最末期,拿破仑陛下第一次退位的时候。”调整了下情绪之后,爱丽丝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当时都在那不勒斯,您知道,这一年4月4日,拿破仑陛下正式宣布退位,在4月下旬的时候,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们现在都是波拿巴分子了,但是请原谅,那个时候我的父母都在为帝国的毁灭而眉飞色舞,他们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因为皇帝退位就意味着王家能够重新君临法国,那也意味着曾经身为廷臣的我们,又可以回到王上身边。这个想法很美好,但是却又有着难以逾越的困难——我们没有钱,自然也就没有回国的盘缠,我们甚至没有能力给流亡朝廷写信,厚颜讨要一笔回国的盘缠……”
说到这里,爱丽丝的表情有些消沉了,“那时候战乱不休,哪怕在那不勒斯也同样如此,您知道的,缪拉亲王当时试图背弃皇帝,偷偷地与反法联军媾和,并且指望他们能够承认自己的王位,可是皇帝虽然退位了,但是联军却不肯放过他,因为齐聚于维也纳的国王们觉得那不勒斯的王位也应该是波旁家族的原主的,于是他还是要为自己的王位而战了。
国王们的事情那时候离我们太远太远,我们面临的现实问题倒是很简单——兵荒马乱的时节没人愿意花钱买东西,我们没有钱作为回家乡的盘缠,甚至连维持生活都成了问题,尽管父母已经极度节省,但是我们仍旧不可避免地陷于饥馑当中……艾格妮丝当时才三岁,所以很多事情她肯定都没有印象了,对于贫穷她经历得太少,可是对我来说那一切却刻骨铭心,因为我永远记得被长期的饥饿啃食理智是什么滋味儿。”
“夫人,我也知道,甚至比您更清楚。”埃德蒙-唐泰斯心生恻隐,然后长叹了一声,“我曾经连续吃了十几年生了霉的稀粥和快要发馊的咸鱼,我甚至庆幸自己居然没有因此而丧失味觉。”
听到伯爵这句话,爱丽丝和艾格妮丝又对视了一眼,心里好奇这位基督山伯爵大人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这种个人隐私的问题,她们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很快爱丽丝又继续说了下去。
“贫穷里没有优雅,饥饿当中自然也没有什么公爵小姐,我没有想过回到法国我将拥有什么,那些梦想对我来说比星星还要遥远,我只想着今天能吃什么,明天能吃什么,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们能吃到什么……我忍饥挨饿但我不能停下来,我发了疯地到处兜售手绢,甚至不顾尊严地向路人乞讨,但是很可惜,在战乱时节同情心永远是奢侈品,人人都自顾不暇又怎能去大发善心呢?所以我经常一无所获。”
“当然……我能够理解。”埃德蒙-唐泰斯经历过人心的惨痛,所以他立刻就表示了理解和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