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百里不同风,做更士的虽然在哪里都是忙碌,但案件性质却有极大的不同,牛均田在虾夷地做事的时候,每年到了冬天就忙着到处去抓酒后斗殴的汉子,送到矿山去苦役,平时偶尔和开原、建新等地的同僚互通音信时,也听他们说起,这些地方,平时小偷小摸的事情几乎没有——大家都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真穷得活不下去,那直接讨饭,邻里邻居的也不会干看着饿死。就算是过得富裕的人家,拥有的也无非就是一些马口铁家什,或者是厚重的皮毛大氅。
这些东西固然让人眼红,但却是无法夺走之物,就算拿走了也不好脱手。因而辽东北地的富户,身家都在吃穿住行上,光是享福了,真要说屋子里有什么财物能让人心动的,除了老参之外,别无他物——也正因为一株上好的老山参价格不菲,凡是和财务有关的刑案很少有不闹出人命的,下黑手、敲闷棍,那都是奔着把人灭口而去,就这还是在城市里,倘若在山林中,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在辽东敢进山的几乎都是番族,这些人对人命看得可没那么重,他们以前不在意,那可能是不知道人参值钱,一旦知道人参能换钱,说出手也就出手了,甚至暗地里把进山的猎户都弄死,也不是干不出来!
这些大山里的事情,城里的更士管不了,山里人也往往闭口不提,不找言语上的后账,真要在城里遇到仇家,两下话不对付,把苦主给惹急了,别看大家都在建新城内,他们当场就是敢杀人的!虾夷地这里,这样的事情要少一些,主要是他们立足还不算很稳,此处又是熊多的地方,敢于进山采药的人不算太多。但这也可以看出北方冲突的特色了:不多,但一有就是人命关天的大案。牛均田都至少处理了七八起酒后仇杀、斗殴的案子,要说起来,案值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包五文钱的麦芽糖棍!
到了绍兴这样富裕的南方,民风就不同了,本地的案子又多又细,窃案很多,人命案是相对很少的。百姓还爱报官评理,以至于更士署专门开设了调解室,像是张小凤这样言辞便给的更士,常常过去值班评理,这在北方是不可想象的,北方辽土,甚至很少有双方都活着去见官的,总有一方不是没了命就是缺胳膊少腿的,衙门断案也异常的简单,全乎着走进衙门的那个人,一般也不可能再在城里露面,那都是被送去终身苦役的命!
绍兴这里,案情就要复杂多了,很多事情还非得要仔细琢磨不可,刁案很多,可说道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各厂子的偷窃案,有许多就是更士们都琢磨不出所以然的,细柳服装厂的窃案便是如此,更士已经数次去勘察过现场了,都没有在围墙上发现翻墙的痕迹。这样就怀疑是夜里当班出了内鬼,于是女东家柳柳亲自暗中在库房里睡了几晚,却也丝毫没有动静——这更士也不能为了一个窃案在厂里死磕吧,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些私人的厂子,又不算是公家的,就算有窃贼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更士署根本就没必要细管云云。这样的说法细品虽然不占理,但牛均田也听说过几次,主要是因为更士的工作太繁重了,有点儿推脱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牛均田也赞成一点,那就是内贼最好是由自己人来抓,更士去办,往往事倍功半。他翻了翻案卷,心里就有点底子了——不知道原本分管的老刘是什么情况,如果是他,先就会让东家仔细想想,库管和每天交卸货的主管之间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或者是暗中的勾连。一般来说内部的案子,问题必定是出在库管身上,就算他不是主谋也一定知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不知道老刘有没有和东家说了。想来应该是常识,估计或许是东家能力有限,没能盘出个所以然来吧。牛均田到问询室,先和抓人的保安队长寒暄了几句,便听他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是服装厂特意走关系请来的能人,到服装厂刚半个多月,把整个生产流程理顺了之后,冷眼旁观按兵不动,终于等那边按捺不住再出手时,被他抓到了现行。
原来,窃贼是把轻薄的衣料再蒙了一层布料在外头,做成夹袄一般,缝在自己工作服的内衬上,至于原本的内衬,被她们拆掉了,这样在出入厂房时,大家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对——南方这里,虽然对于北方人来说天气很和暖,但一来,妇女着装保守,二来屋内阴冷,体弱畏寒,过了端午节才开始穿单衣也不少见,其余时候都是夹衫披袄,虽然自从窃案发生之后,进出需要解衣检查,但外套甩一甩表示没有夹带就行了,谁会去仔细检查?主要还看贴身的衣物内有没有玄机,光是这样,已经让织工们很不快了,还真没想到问题出在外衫这里!
一旦勘破了这个关节,别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困难了,织工的小动作,主管和库管是不可能不知道的,甚至于一个五人小组其实都是知情,轮流夹带,暗中分钱。彼此互相打掩护,主管找销路,库管呢,他就做一件事,就是把每天入库的丝品标签换一下,让失窃品分布在各小组,这样好像事情就出在库房内,而他虽然是库管,但却不住在库房内,只要每天按时交文书锁门,失窃那就是更夫护院的责任了。
“——那是亲母舅呀!就因为是东家的自己人,特意安排过来的,没想到竟私下处了姘头!”
这个鲁队长说起来也是啧啧连声,“所以说,这男女之事真是罪恶渊薮,本来都是可靠的老亲了,才叫他们进厂做事的,也不曾亏待了分毫。没想到,两人勾搭起来之后,原本的好处竟全被玷污了,一前一后心都坏起来。少东家知道了以后,也是气得直哭,说一定要送官,万不能私了——就为这,她母亲还和她置气呢,组长和库管两个人彼此抵赖,都说对方是主谋,这会儿组长家里人也已经登门在厂子门口闹了几次,说好好的妇人被拐带坏了,被我赶散了,又去她们家里。这事儿还不知道该如何收科!”
这样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牛均田见他说得有趣,也不由哈哈笑道,“世上所有犯罪的动机,无非都是钱和那事儿——你们厂子这个案子,又有钱,又有那事儿,搅和在一起,怎么能不扭了人的性子呢!就算有衙门评理,也怕是要闹一阵子的!”
虽然他管的是民事,但也知道,这种私人厂子这样的事情很多,盖因这些厂子的东家,从前多数是经营家庭作坊,工人基本都是自家的亲眷,而且男女有别,彼此受到严格的族规约束,纵有一二狂徒,大面上总归不出格——这也就是如今,遇到事情厂子只能报官,若是从前,这一男一女都会被族里‘浸猪笼’!也因此,他们根本谈不上什么生产安全制度,大家全凭多年相处的信任、人品。至于那些需要去设计生产质量负责制的大工坊,那都是官营的,买地崛起之后,顺理成章几乎都去了官营厂子里做事,也轮不到他们出来开小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