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在是不假的,这羊毛生意,一下就把延绥镇给盘活了,镇里人人都有一份活计,治下的村里,若有些生计无着的妇女,家里男人死了,留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女,从前那是真的没有生路,就算有人愿意收留她自个儿,孩子们该怎么办呢?边民村落,可没有谁家有这样多的余粮,能养活别人的孩子!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把儿女舍给人牙子,让他们贩到延州府去,求人家收留了,也谈不上什么身价银子,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行了。若是人牙子都不要呢?那,唯独的一条路,就是舍了皮肉去做表子了,延绥镇周围的暗门子,很多都是这样的来路,因为西北生活困苦,人活不久,丈夫壮年而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死了一批,又很快有一批新的来填充上了。
但是,买活军一来,第一个,带来了羊毛生意,第二个,带来了充沛的土豆种粮,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妇人们,并不是完全不能做活,只是种不出够一家人嚼口的粮食,本地最常种的是一亩地一百来斤二百斤收成的黍米,一亩地就够一个成年人吃半年的,也就是说,要养活自己,她就得种二亩地,这是至少的,余下的孩子们,全算在一起,怎么也得三四亩地。
一个女人要独自种这些地,还要张罗些别的活计,没日没夜驴一样的干,才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勉强存活下来,倘若稍微有个天灾,这一家人就像是浪头里的小船一样,浪一扑就全翻了,阖家四散,哪怕是有个把活了下来,再和亲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买活军的土豆,如今的确已经在西北传播开来了,但种粮有限,并不是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好种子还是要分的,光是围绕这个土豆种子,就不止有多少血泪故事,不止一户农民,花了大价钱买了种粮回来,收成却是一亩地只有五百斤——三代种!本地农民自己留的种,产量没有买活军那里的一代种高!
受骗了的农户,拎着刀去算账的都有,县里现在最大的精力,也从镇压起义,变成了调解种子纠纷。而延绥镇这里呢,因为买活军的商队来开边市了,所以也是有了特权,他们的种粮是充足供应的,于是,边户的女人们突然间发现,现在只要种一亩田,就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了——用来生产口粮的精力,锐减到了从前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是六分之一!
土豆就足以把一家人喂饱了,说是反酸……吃不饱的人,哪有资格计较这些?土豆原个吃,反酸烧心,那就磨成粉,土豆粉成了就好些了,还有吃土豆馍馍的,又更好些,家里多少都搭着种红薯,那也是产量高、能顶饱的好东西,一家人就这样将就填饱了肚皮,精力有了,余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到城里来洗羊毛、绕毛线,然后到买活军这里来买油盐,有些聪明伶俐的妇女,一边绕毛线一边学了拼音、算数的,收入还要更高,她们回家时,甚至偶尔能给家里的孩子带去指甲盖大小的冰糖,薄薄的,琉璃一样,孩子们含在嘴里都不敢说话,舍不得漏出一点甜滋味来。
土豆、羊毛,就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就把全镇的百姓心思,轻易地收拢过来了。哪怕是驻军们,谁不夸买活军的好呢?买活军三不五时还给他们送点羊肉来——边军生活困苦,连家小都养不起那是常态,从前谁能想到,这辈子还有三不五时开荤的好日子?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这样的变化,完全是因为买活军选择了延绥镇来做羊毛生意,来开这个边市。
这个生意,影响到的不止是周边村落的妇人们,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百里外的村子里,都有人被吸引过来收拾羊毛,来买良种,还有些小摊贩,一些自家做吃食的商贩,他们从延州府,从米脂县,从别处也被吸引到了延绥镇这里。
货郎们每日早起去边市买草原货,自己也卖些从村落里收来的绣活、木工,还有土产的茶叶、烟草,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再买些盐,买些毛线,就动身回老家去,再收再卖,这样的生意,贯通了村落和州县之间的血脉,许多村落,就靠着货郎带来的一点买卖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所需。
卖吃食的小商贩们呢,他们就更托赖于边市了,草原人花钱大方,不像是延绥镇,虽然人口多,但生意不是太好做,因为大家都想着省钱,最多是做些同行的生意,边市那里,生意要更好做些,他们每天早起挑着担子走十里路,天不亮就出发,到了向晚时分再挑担回来——不能不回来,还要回镇子里准备明日的食材那!
就这样,延绥镇的大门,再也不能关得这么牢了,要给商队,给小贩们留出进出的空间,不过,兵丁们也远远没有从前那样提防了,就像是今日,看到了几个明显是鞑靼装束的牧民——其实鞑靼兵许多也这么穿——在买活军的女娘带领之下,推着板车过来时,也都没有拔出刀剑,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站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