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新年好!”
“嘘——”
医院的新年,和外头的气氛一向是不太一样的,云县医院的住院部大厅里,值班医生董莲妹对自己的朋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边在哭呢。”
的确,病房里传来了隐隐的低泣声,隐约可以看到隆起的被褥,还有伏在床上哭泣的身影,董莲妹的朋友,也是临城县的老乡朱凤凤便满是同情地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治不好了吗?”
“应该是某种癌症,已经出腹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董莲妹也叹了口气,“儿子倒是孝顺,还想着送到医院来,但我们也没办法——你要是觉得不吉利,要不先回去?”
“嗐,我们哪还在乎这个。”朱凤凤一挥手,“你当我们去乡下接生的时候,个顶个就都能活了?”
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大年下也不说这么多了,朱凤凤推着董莲妹回到值班室里,掀开捂在竹篮上的棉褥子,里头好几个马口铁的圆饭盒,打开一看,热乎乎的千层肉饼——猪肉馅,油浸透了酥皮,面上洒着葱花、芝麻,还刷了一层辣椒酱,董莲妹连忙拿起一片就咬,一口下去满嘴流汤,“好吃!谁烙的?”
“徐红儿,她的手艺真是一绝,我们都说她不该做护士,该做厨师去。”
徐红儿也是临城县人,她和朱凤凤都是临城县医院派来,到云县医院学习的,因为时间门紧、任务重,而且医院系统一般过年都要排值班,今年不能回家,于是这些在医疗口的临城县人,便凑成一桌,中午也去吃团年饭,吃完了又一起去逛街赶年集,到了晚上,再聚在一起吃一顿,偷偷地打纸牌熬夜——虽然买活军不太喜欢,但山东扑克已经在云县这里完全风靡了,几乎人人都打,只是来不来钱罢了。
董莲妹因为在云县买了房子,分了两个房间门出租,就是租给朱凤凤和另一个女娘,她自己今晚要值班,便和朱凤凤他们说好了,让他们把人带回自家院子里聚聚,只要走时打扫干净就行了。没想到朱凤凤等人也是有心,到了董家之后,一人做了一个拿手菜,都盛出一点来,放在炉子上温着,给董莲妹带来做夜宵。
除了千层肉饼以外,还有放了虾干、香菇干、肉燥做的炖蛋、红烧鲳鱼、炒粉干,蒸的荷叶鸡,青红椒酿虾肉,虽然一样菜色不多,就是一两口,但难得这份心,董莲妹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吃得好饱,还好我今晚吃得不多。”
医院的食堂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倒也不是没缘故,买活军这里有一个原则,凡是格外实惠的东西,要么是严格限量,要么是质量有突出的缺陷,廉租房是如此,医院的食堂也是如此,这个食堂的饭菜,一定是干净的,价格也比外头便宜。
如果是医生,一天三顿在这里吃都是免费,病人家属就是要交钱,也不至于面露难色——因此,它就不可能做得太好吃,否则附近的居民都要想方设法地来蹭饭了。这个策略方便了患者,对一些刚入行的小医生来说,也是体贴的,大不了自己买点辣酱调味,也不是就完全吃不下去了。
像是董莲妹,她在云县为什么能买房?除了下手得早、家里人的支持、房贷这三点以外,医院的福利也是她的底气,她刚买房的时候还是个小医生,一日不过三十五文,买了一套一层的水泥小院子,算下来要五十多两——这套房子现在是涨价了,至少要一百两。
董莲妹因为有正式工作,是医生,所以钱庄肯给她放贷,而且利息不高,用房子做抵押,贷了三十两,分十年归还,要还六十两——从时限来说,这个利息不算是太高的,这样说她一年还六两,一个月便是500文。
若是只用她的工资来还,那她当真是只能在医院吃喝了,那时候董莲妹一个月也就是一两银子左右,除非她不买任何衣服、日用,否则还完房贷,生活是有些紧张的。董莲妹一等房子到手,就把两间门房都租出去了,一间门房是300文一个月——房间门比廉租房的大,院子里自己有茅厕,比廉租房方便,地段不如廉租房那么好,但比较清静,也可以租给一家人,不过她有要求,最好是临城县的老乡,如果是辗转连着亲戚,熟人介绍来的,那就更好。
她的几任房客都很符合这个要求,如此一来,董莲妹的房贷便有着落了,而且还能有100文的结余,不过,董莲妹这几年还是尽量都在医院吃食堂,连澡都可以在医院洗——现在条件成熟的医院、工厂,很流行建自己的澡堂,这主要是因为买活军和敏朝达成和议之后,双方贸易量大增,铁的产量比之前更高。
铁有货了,除了造农具之外,余量也可以造锅炉、盘水管,一些很挣钱的单位,除了上交利润之外,手里多少也还剩点,不能加工资,便在福利上做文章,即便是自己建不了澡堂,也会和澡堂谈好了,给员工发澡票、洗衣票,这样他们衣食住行几乎都不花钱,看着收入和外头一样,其实比外头更能存钱得多了。
医院这样的地方,虽然买活军贴补了一些费用,但那是财政层面的事情,其本身还是非常赚钱的,董莲妹的职级还升过了,自从她能做外科手术,一日便是50文的工钱,一个月一两五几乎都能存下来,过去一年,她存了十几两银子,其中十两还了亲朋好友的债务——她买房时,父母给了五两,兄弟姐妹并叔伯舅姨,你一两,我一两地借给她,这些钱除了父母的可以不用还之外,其余都是要还的,只是不必给利息罢了。
还了债务之后,董莲妹手上就松快一些了,还能往家里陆续添置一些家具,并且凑钱去买手表:医生们可以用自己的政审分抵扣,用低价来买不少好东西,其中电子手表是几乎所有医生都必买的,因为医学是个非常重视时间门的科学,测心跳、脉搏,记录用药时间门,这些都需要手表,董莲妹已经落后同事们一大截了。
除了手表之外,当然还有体面的衣服,医院倒是发了布票,可以去买秋衣裤,但毛线是很紧俏的东西,因为它并非在买活军这里完全自产,买活军倒是养了一些羊,主要是看中羊肠,但南方养不了绵羊,夏天会热死,所以他们的羊毛还是从北方买回来的,相当的有限,线衣价格居高不下,医院也舍不得发。
但几乎所有医生都人手一件,有些人,譬如武十三郎,他甚至还有几件——他祖上的方子卖了个那样好的价钱,巡抚之后,又是名医,还有个富商家的女娘围着他打转,他当然和董莲妹不同了,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但董莲妹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又比很多人好了,虽然她也是今年冬天才穿上线衣的,但医院里还有许多病人,别说在云县买房了,就连一顿两三文的餐费都要作难呢。
在医院工作久了,人的功利心、虚荣心都会淡薄些,如同朱凤凤这样,常年在各村中行走,同时兼任稳婆和赤脚医生的农村姑娘,那就更是看淡这些了,她的衣着一向是极为朴素的,因为在乡下行走,又经常为产妇接生,穿得再体面,也时常是灰头土脸、一身的脏污。虽然朱凤凤的收入不比董莲妹现在低,但她家里给不了一点帮助,她攒不到首付,别说云县的房,连临城县的房都暂时还买不起呢。
但这不妨碍两个姑娘坐在一起,快活地吃着夜点,也不妨碍不远处病房中有人悲痛的饮泣,董莲妹询问着朱凤凤团年饭的场面,朱凤凤说了许多认识的人,“太平间门的李家人也去了,他们蒸得一手好包子,奇香无比,可惜不在我们这一桌,不然我好想吃,说是正宗的山阳大包手艺。”
“哦,李丰收和他弟弟是吧?”
“他们好像还有个妹妹。”
李丰收这样的名字,一看就是来买活军这里之后新起的,很多流民,在老家连个大名都没有,都是叫些什么剩、什么柱、什么栓这样的名字,还有匪夷所思的什么屎尿屁都有,直到他们来了买活军这里,读书识字了以后,才给自己改个体面的名字,一般农民爱起的都是丰产、丰收、多麦、稻穗这样的名字,匠人么——匠人多少都识一点字的,一般也都由师父给起了大名。
“听说他们一家是从山阳瘟疫里活下来的,当时就发的是死人财。”
“难怪,看着年纪真不大,处世却十分老成,里外都敷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