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在京城,而且九千岁府上也不可能非常的闷热,但皇帝的装束并未引来太多的诧异之色,不这么穿的确是很热——天气的确是一年比一年热得要快、要急的。这一点从温度计上就可以看出来了——这也是去年买活军披露在报纸上的制作办法,只要有高纯度的水银,以及烧造得很细的透明玻璃管,那么便可以自行制造温度计,不论是室温还是体温,都可以测量。
对于温度的测量,自然也是众人很好奇的一个领域,尤其是买活军自从介绍了温度计的制作之后,便经常在农事那一栏里介绍一些需要温度测量的农业机巧,尤其是一些新作物,如土豆、玉米,虽然不是买活军把它们带来,此前便有传播,但是这些作物的习性,是本朝人尚且还不清楚的,因此买活军的介绍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栽种,什么时候追肥,什么温度应当有什么样的表现,当文章内的温度明了到数字的时候,各地的农户便都可以运用起来,加以参考,而不是简单地用‘因地制宜’来带过。
对于农事的重视,在敏朝是可以碾压一切的,虽然《买活周报》很多时候在公开的舆论场是个沉默的、黑洞般的禁忌,没有人会公然承认自己有读报的习惯,但皇帝下令让匠造司试做玻璃温度计的时候,朝野间罕见地没有丝毫反对之声。
经过半年多的尝试,小指头一般粗细的水银玻璃温度计终于可以实现自产——虽然测量依旧不是非常的准确,而且刻度是后画的,采用的也是很笨的办法。那便是根据沸水的温度是一百度,人的体温是36度,进行两个标刻,随后便均分两个标刻间的距离,再补上刻度,如此,误差个一两c很常见。
而且,玻璃温度计的生产速度是很慢的,因为每一根玻璃的粗细都不同,而且每一次进行刻度均分的尺子也未必相同,为了让每一根都准,便不得不每一根都标测……这东西卖得很贵,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一根要三两银子多,但各地还是很多人家托来京城的亲戚求购,买了以后,用棉花仔仔细细地包裹着,送回到自己家里去。
不过,皇帝这里并不用自产的水银温度计,买活军送了他两个温度计,都是仙器很典型的样子,小小的白色‘塑料’,方盒子里闪着幽光,显示着此时的温度,让人实在是爱不释手。皇帝一旦得到了这个温度计,便立刻让小中人们每天早晚测量温度,记录下来,包括京城里许多官署,只要分到了温度计,便都开始每日记录温度了,甚至还学着买活军的办法,不断的制表——而因为要制表的关系,便不得不采取横向排版,于是这些非正式的笔记,便逐渐开始打横撰写了。
竖写、横写的争议,暂且不说,只是如此一来,关于气温变化的对比,便一目了然了,和去年相比,今年的升温日子更早,升温‘曲线’也更陡峭,天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就热了起来,而且降水量也比去年少(测量降水量的办法,报纸上也是介绍过的),因此今年北方的干旱和减产,是在朝廷意料中的,而夏日里罕见的炎热,也让这种短袖圆领衫,在公卿人家悄然地流行了起来——也都是和皇帝学的,自从去年他接触到了这样的衣料,一下便喜欢上了,凡是出宫到别院居住的日子,均都如此穿着,并且几番对身边人称赞,“的确是方便舒适得多了!”
方便的说法,是很好理解的,圆领衫是无须系袢的,却也还是可以很贴身,它本身有一定的弹性,而最好的一点便是很能吸汗,同时又可以保持干爽,还比较透气。这是绫罗绸缎绝对比拟不了的优点——虽然圆领衫也很贵,花色还少,比较起来或许没其余布料那么好看,但天气这么热,出汗是免不了的,绸缎不吸汗,出汗后沾在身上,粘湿不适,而土法棉布又不跟身,浆洗后的,不如圆领衫舒服。
由此以来,从去年开始,京城的公卿少年,竟然半是公然地穿起圆领衫了,百姓人家则更中意布料更少的‘背心’,因为布料的昂贵、浆洗的不便、穿着的不适等种种考虑,许多一般人家,在夏日往往都是袒胸露乳的,其实颇不雅观,现在有了投洗方便的弹性棉布,在水里搓几把晾干即可,不必上浆,那么哪怕不便宜,也有很多百姓愿意买一点体面和尊严。
“满街俱是孝子贤孙”,这是御史上书讥刺的话语,因为棉布容易褪色,几乎还是以本白色居多。但也有人依据温度计的统计结果进行反驳,“温度都和从前不同了,难道穿着还要和从前一样吗?”
这是温度计在穿着风尚上,所起到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过,这种讥讽声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有些人会在短袖圆领衫外头穿一件薄罗衫遮掩一下,不过皇帝因为父母的确都去世了,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而是照旧穿了一身浅色装束,白色圆领衫下头是本色挺括的棉麻‘混纺’裤子,若不是头上还戴了一个小竹冠,以他的身形、肤色,看起来几乎都和天港靠岸时所见到的买活军兵丁丝毫都没有不同——他对买活军的看法,实在无须任何言语,只需要这副做派就完全了然了。
田任丘当然并不准备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阉党想要掌控报刊,西林党也想要掌控报刊,但皇帝很可能不会把办报权交给任何一党。而是会从内书房另行选拔知书达礼、忠心耿耿的‘内进士’,再挑选和西林党毫无关系的清流,双方合办报纸,如此方能起到制衡的作用。因为皇帝既不希望西林党继续扩大本已优势的话语权,也不希望事权已极强的阉党再染指报纸,虽然九千岁是阉党,但如今其麾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外朝官员,不再是纯粹的厂卫势力,那么皇帝必然也要对其加以制衡。
按田任丘对皇帝的了解来看,皇帝并不荒嬉愚笨,恰恰相反,他是很聪明的——只是性格的确疏懒了些,也不愿承受挫折,见事不可为,便很不愿再操心。这样的人不能去触碰他的逆鳞,否则他的反击会非常凌厉,但哪怕是顺着他的意思立功,他给的赏赐也不会太好。攀附九千岁,远比攀附皇帝本身更有回报——这是之前。
今日的皇帝,则不同于以往,买活军出兵泉州,占领福建,对皇帝来说,政治、经济上的影响实则都并不肉痛,政治上习以为常,而经济上,辽饷海运带来的补益,足够盖过两三个福建道的税收了。真正最大的危险,来自于朝野间必然掀起的,对买活军的仇视,一旦这种仇视成为风潮,那么皇帝便不方便再去别宫住水泥房了,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圆领衫也不好穿了,还有买活军送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却又妙用无穷的好东西,皇帝平时常常按图索骥去复原的什么化学物理小实验……
以田任丘所见,这才是皇帝真正的逆鳞,也是皇帝绝不会将办报权交给西林党的原因,皇帝现在首先需要一个新的,强有力的论点,来论证他继续接触买活军产品的合理性,其次才是对买活军的《政权、国家、文明》予以回击。但凡是把不住这个脉搏,其对策便难免为皇帝厌弃,而从皇帝跳过九千岁,直接和他们接触来看,其或已感到阉党随买活军出兵泉州一事,而声势大损,有意让九千岁低调一段时间,来安抚西林党的情绪了。
别看九千岁声名赫赫,实际在这种事上,他根本无法左右皇帝的决定,哪怕心中有所领悟,也只能殷勤服侍皇帝前来,还怕皇帝哪里瞧得不顺眼,觉得他做得不够好——奉圣夫人要换对食,实在是很简单的,而皇帝却永远都换不了人。事实上,自从泉州消息传来,九千岁自己都知道他恐怕是要下台一段时间了,而阉党内部之所以还没有勾心斗角,争夺他空出的位置,也是因为如今局面棘手,他们谁都没有太好的办法来应对。
不过,在官场上想要进步,那便要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哪怕是棘手的机会、危险的机会、勉强的机会,因为机会本身要比这些顾虑都更为宝贵。田任丘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演出了欲言又止、下定决心等复杂的情绪,一开口却根本没挑破皇帝心中制衡的念头,这东西是真的能做不能说的。
“皇上!”他长拜在地,“如今局势之危,皇上心中已有明见,所难者,在于决心难下。买活军纵然暂时图南,但其窃取正统之念,已是无比公然,丝毫不予掩饰,我等万万不能将一切希望,全系于此贼的图南之策上。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如我等依旧如此轻忽绥靖,无有丝毫反击之力,买活军取福建如此轻易,他日取之江,取广府,取江南,又当如何?”
“如今北方干旱,农情如渴,朝廷税收,八成依仗南方,而都城却在北面,更有建贼窥伺,朝廷局势之险恶,前所未有,此为我朝定鼎以来最大变局,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臣斗胆,请皇上以大无畏之勇猛雄心,慨然变法,应对我朝廷危局!”
变法!这个词汇顿时让书房的气氛变得极为紧绷,就连九千岁的脸色都极为紧张,他不断地给田任丘使眼色,但田任丘低垂着头确实也看不见,至于其余人,早已汗湿重衣——古来变法者,能有几人好?他们几乎都已见到了自己惨淡的将来。
“哦?”皇帝却仿佛被激起了兴致,“原来是难在这里,确实,变法是要下狠心的——且说说看,这法,该如何变呢?”
“臣有三策!”田任丘大声说道,“一策为贿买——买活军占去福建道之后,我等确无夺回之力,既然如此,便只能给她,且给得大方一些,何妨派出使臣,封其为福建镇守,甚至是闽王,为我朝镇守海疆,并撤回我等官府吏目,以为示好。甚至,可将信王送往闽地,向谢六姐求婚,既然按其所说,彼为政权,我亦为政权,政权之间彼此往来修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其女既然为王,有个王夫,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光是这第一策,便惹来了众人惊呼,便连皇帝都有些啼笑皆非了——信王如今倒是没有成亲,说来年纪和谢六姐也很相配,虽然的确联姻、和亲都是常有的事,但……这怎么总有些乱点鸳鸯谱的味道?
“第二策,则为好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成大国。买活军处,种种技术,也都是我们敏朝的确望尘莫及的,既然其也在文章中说了,这并不是仙法,而是科学——凡是科学,便必然可以加以复现,亦是说我等敏朝百姓,也能偷师学习,将其带回我敏朝土地!”
田任丘望着面前的青砖,大声说道,“臣请引种土豆,并引高产稻种植数年,缓解北方粮荒,并开商禁,列出商品名录,允许各地商贾与买活军自由贸易,并遣使前往买活军治下的专门学校,学习知识技术,又邀请买活军在京城设立办事衙门,以修好之姿,行偷师之实——此策,可名为师贼治贼。”
“——师贼长技以制贼!”:,,